2017年3月11日 星期六

雜談(三月)



  【一】


  他送給了他一朵花。那是有著淡淡的、像是葉脈的金色紋路,花蕊就像把鑽石鑲嵌在裡面一樣,沾了水後顯得半透明的花瓣,外表就像是一個琉璃杯。底部的花蒂是翡翠——新鮮又沾著水氣的飽滿綠色。

  送我這個有什麼意義啊?我又不是女孩子。從那個混蛋手上接下來的花,就像只存在於幻想的植物,那不是現世的世界能塑造出的生命。
  應該栽種在世界之際的草地之上,現在卻被栽在一個不起眼的盆栽裡面,嬌滴滴的花朵垂著頭,就像在對土壤竊竊私語。

  被投以吐槽的混蛋也只是笑了笑,手指點了點他自己瞇得又細又長的眼角,笑瞇瞇地說道:「這是秘密哦,我可把它託付給你啦!」
  一如平時的讓人摸不著頭緒,但看在花是無辜的,而且聞起來的味道也還在可以接受的範圍內,他嘴巴唸了唸後還是把盆栽放到自己的床頭。

  挪出了一個位置,偶爾心血來潮用手指戳一戳嬌嫩的花瓣。
  用乾淨的水灌溉,小心不讓其他東西破壞花朵。

  滴滴答答,滴滴答答。
  時間的指針正在倒數計時,逼迫人發狂的未來再過不久即將到來。

  隸屬於幻想,異世的植物停留著。
  用星塵似的眼睛,記錄著一切的起始。

  被注視的那個,同時也是一切的終結。



  【二】


  分歧的意念,因著愛與重視感到失望。所以選擇遵循邏輯,按部就班的準備,為了使所愛所恨之物完全重新來過的計謀。對人來說那是錯誤的、惡質的、殘酷的,對意志處於更上位者來說,這卻是良計。

  不過是將殘次品轉成報廢品,以少量的犧牲換取更遠大的良性發展。就像果園栽種著大量的果樹,農人剪去發育不良的枝椏、採下尚未成熟卻已不合格的果實,將這些犧牲品拋棄,全心為了合格品打造最好的優良環境。

  殘次品的報廢並非無意義,他們的能量將會為新世界的奠定打下基礎。
  所以無視了殘次品的意願,即便反對也無所謂,畢竟無力的反抗到了最後也是無意義的結局。
  就算轟轟烈烈有如迸發的火山熔岩,就算擁有曾經絢爛的色彩,在結束後也不過是變成蒼白的記憶,最後被時光擦去。

  因著不完全而存在的苦難,因著不足而被悲傷憤怒驅使。
  以這個世界為代價重新製造的新世界。
  當殘缺處被完善時,一定能夠拯救/扭轉這一切吧。

  於是,接受憎恨。
  於是,接受咒詛。
  只需要注視目標與盡頭即可。
  路上的反抗與反對,也不過是渺小有如石子的,連阻礙都稱不上的小小鬧劇罷了。
  啊啊,就是如此。


  
  【三】


  錯誤、分歧、拆解、重組。就像以工具將完成品全數拆開,桌子的平面、細長的桌腳,用於陳鋪的布巾,還有擺設用的空花瓶。
  將它們拆解後換以新的形象,以油漆將木色換為暮色,將花藤換為獸圖,像是重新製造出般的成品。

  無所不能的眼能夠看清世間一切銜接。
  就如專業者在旁提點教學,只需傾聽並按著所見去行事即可。個人的意志、想法、感受,並不重要。

  早在初始就受到制約。
  精神不屬自己,靈魂亦不屬自己,想當然的,肉身與意志全數都不屬於自己。
  他是人形的工具,誕生之初便抑制了自身的人,如此存在的人之機械。

  任務?履行職責。
  未來?履行職責。
  個人意志?那並無意義。
  睜著雙眼並使嘴角帶上微笑,精確地呈現出人所謂「溫柔的弧度」。
  外顯行為與態度呈現,全數的一切都如將數據灌輸在機械中般精準無缺。

  機械,傀儡,人偶。
  毫無反抗意念或掙扎,就連不滿的情感也從未存在,只是溫順地按照行事。

  總歸來說,就是這樣子的東西吧。



  【四】


  精神上的貧瘠。

  養分流失、因此失去瑩潤。
  精神不振、因此顯得空洞。
  精神的飢餓與肉體的飢餓形似卻不同;肉身的飢餓時腸胃會發出警告與提醒的鳴叫,精神的飢餓卻不會有聲音提醒,只會不斷消瘦、虛弱,直至失去最後一份力量而枯萎。

  肉身的飢餓會導致身體狀況不佳,然而只要沒有心跳停止,就能藉由外力來強制性的調養與治療。
  精神的飢餓無法以外力強行治療,一旦錯過了最佳時間,當精神枯萎時,再次栽種的種子能否二度發育成熟,這誰也無法肯定。



  【五】


  來說個故事吧。
  那是一個渺小有如細沙堆砌的山中村莊,裡面居住著無數人民。他們就像是精雕細琢的陶藝品,生活在沙漏般的顛倒容器中。他們走走跳跳,朗聲歌唱,小紅花似的花朵倒扣在腦袋上,就像是喇叭、以及矮人的布帽。

  沙之城的人們為了生活忙碌著,幸福的笑容從未消失。

  直到有天,沙之城闖入了一個奇怪的訪客。他沒有與沙城居民相仿的褐色身軀,白如初雪的身體是光滑的白瓷,精緻美麗的花紋在大片的雪白上繪成畫,非常漂亮。

  「他好美麗啊!」
  習慣了黯淡色彩的沙城居民讚嘆,跟他們粗糙的身體完全不同,那個訪客就像闖入泥濘的白鴿,突兀但還是那麼漂亮。

  「你為什麼長得這麼漂亮?為什麼那麼的白?身上的花為什麼這麼美麗?」
  他們好奇又興奮的不斷問著,鏗鏘的聲音聽起來特別熱鬧。

  「因為我來自外面,信仰、服從一位常厲害的人。他用美好的顏色為我上色,他用柔軟的白布為我擦拭灰塵。」
  白瓷這麼說,彎彎的嘴特別溫柔親切。

  「如果我們信仰他,我們也可以這麼美麗嗎?」

  「如果誠心祈禱的話,有一天你們也能變得跟我一樣吧。」白瓷揮揮手,戴上帽子後再次離開了沙之城——他還要繼續前進,去傳揚這個福音。

  然後,發生了甚麼事?
  沙之城的居民憧憬著白瓷的美麗,開始研究他離開前留下的話;像是,要美麗的話,必須虔誠信仰,一心一意的為了那位而活。

  個人的幸福不是最為重要的,為了讓那位看見他所認同的勤勞,而讓自己得到美麗。所以他們努力勤奮,為了模糊的夢想付出一切。

  是啊,變得美麗了,即使只是一些人。

  但是,變得美麗的那些人,開始感到高高在上、開始變得傲慢藐視一切。

  你的信仰還不夠!你不夠虔誠!像然後為了保存自己的美麗,忘記了勤奮,成天偷懶摸魚, 壓榨著曾經是自己朋友,是自己戀人,是自己家人的其他居民。

  ——一切就像沙子一樣。

  只要輕輕地吹口氣,它就會消失得一乾二淨。

  是啊,一乾二淨。
  不管那是甚麼,是無實體的、是有實體的,是出自於何處,又有甚麼名字和用途,只要保存過程有著不當,就會全部像幻覺一樣消失的不留痕跡。

  何不閉上眼睛呢。
  將所有的一切驅離趕出視線範圍。

  何不放空思緒呢。
  讓所有的一切從意識中消失。

  何不放下一切呢。
  過於執著的心,又能帶來甚麼意義呢。

  現在,只需要好好睡著就可以了。
  好好睡吧,可愛的孩子。


雜談(二月)



  【一】

  那是他所不能藉由感知去理解的事物。
  就像一個人空有視覺,卻沒有嗅覺與觸覺的性能。
  也許,那個人可以藉由視覺帶來的畫面,來猜測它應該有著怎樣的「味道」、去猜測它擁有怎樣的「觸感」……但是,這都只是藉著視覺帶來的資訊,所做出「假設」——

  無法親自去驗證的「假想」。

  除非有一天能補全缺少的區塊,否則也無法去驗證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確。

  就算從他人的口中去傾聽那些描述,在沒有體驗過的當下,就算試著理解也是效果有限;像告訴一名不曾吃過辣椒的人辣是什麼、告訴一個從未喝過蜂蜜的人蜂蜜的甜是什麼。
  不論再怎麼具體描繪與解說,也無法讓人如親臨其下體驗般有實際效果。

  描繪得再怎麼美麗的畫也無法體驗到當時的一切。
  風是涼爽的,還是溫暖的。
  水是清涼的,還是溫熱的。

  在湖畔邊盛開的殷紅小花,它們的香氣又是怎麼樣?
  濃郁而甜美,又或者是清爽而淡雅的?也許可以去猜想吧,但是親自前去體驗的話,靠著畫作與照片又怎麼能感受到當下的一切。

  對他們來說,生命就像是一幅畫,又或者是一張照片。
  那是天生缺乏到無可救藥的缺陷者所無法理解的。如果他們能有一天能學會常人的感受性,也許就能更深的一層去分辨那些美所持有的差異性吧。

  而不是像現在,對任何事物都用空白的一個詞——「美麗」去形容。

  ……這樣想想,還挺美妙的,不是嗎。
  不過能做到那個地步的人,即使不是傻瓜,也絕對是個笨蛋吧。



  【二】


  「——我可是怪物哦,不怕我嗎?為什麼不怕我啊?你。」
  散放著一頭黑髮的年幼少女坐在橫樑上,向著下方自顧自忙碌的人開口抱怨。細幼的雙腳並非常見的白皙,而是像受熱均勻的烤麵包般漂亮的淺褐色,在腳腕及小腿處掛著沒有隙縫的金環,隨著她晃腿的動作叮噹作響。

  遠比寶石要明亮,像是把自然的細苗收攏在綠寶石般鮮豔的綠眼,細長的瞳孔乍看下有種似貓或蛇的異樣感——除此外,就是透有無機感的視線吧。

  就像機械性未褪去、正介於自然生命與人造產物間的尷尬領域,就算說話的音調與咬字都像人一樣自然,但彷彿會發出喀嚓聲的肢體擺動跟偏頭的動作,都散發著古怪的氛圍。

  未完全的人偶娃娃。
  闔上整理完灰塵的木盒子,下方的青年向著女孩的方向白了一眼。像完全沒感受到少女身上的怪異般,有如吐槽般回應道——

  「這句話,妳已經說快三個禮拜了,能不能換個新的台詞?」

  「欸,好過份哦……好奇怪哦……還是第一次有人這樣要求我。」僵硬擺動的頭,像能聽到喀嚓喀嚓的聲音,她愉快地說著,「你果然是個奇怪的人!」

  「被一個奇怪的人說是奇怪的人,我一點也不覺得開心。」

  「不開心嗎?困擾、困擾,不喜歡?這是稱讚嗎?不是稱讚?也許是哦,也許是稱讚呢,所以應該開心才對呀。」像跳針的唱盤般重複輪迴幾個破碎的詞,眨動大眼的少女懵懂地點著頭。

  「還是說,你也不是人?但是,你聞起來、看起來都是普通的人啊?呣……但是看到我沒逃跑,所以你是不正常的人嗎?」
  誰跟妳不正常。青年嚴肅的視線露骨地傳達著意念。

  「嗯嗯,這樣看來,你肯定是個不正常的人!」

  「算我拜託妳好嗎!不要隨便把人說得很不正常好嗎!這是基本禮貌!」

  「人類的禮儀?不正確、錯誤,奇怪的人,不是人類,怪物無法理解唷!」

  「……真是夠了,我到底是多衰啊碰到的盡是些無法溝通的傢伙……」



  【三】


  食之乏味。
  有如咀嚼糖分流失殆盡的口香糖。

  看似嬌豔美麗的花兒,送入口中咀嚼卻是不存有一絲甜意。
  鮮豔粉嫩的色彩並沒有味道,就算它再怎麼繽紛漂亮,也沒有品嚐的必要。

  不斷的重複著咀嚼的動作,下巴骨的上下動作以齒研磨。
  重複著輪替著,直到嘴泛起酸意才停下。

  沒有任何滋味的口香糖沒有品嚐的必要。



  【四】


  那就像做了場夢一樣。睜開眼時,存在身邊的自然景緻美得使人讚嘆。

  箱庭、細琢,樹木像用翡翠雕刻成的,河流像以藍寶石雕塑成的。
  小小的雀鳥隱藏在翡翠色中,睜著紅寶石的眼睛。

  天空的顏色是灰的。
  像在大量的白色顏料中倒入少量的黑色顏料,不停止的攪動均勻。

  灰白灰白的,像是剝去了人體組織後的白骨。
  灰色的箱庭世界,用寶石製造成的生命與植物。

  ——是誰在細聲歌唱著。



  【五】


「為何會感到悲傷呢?」
  雙手撐著臉頰,手指如攪和池水般不斷畫著圓圈。
  倒映在水裡的畫面裡,人們無不一在哭泣。

  形形色色的淚水與表現,瀰漫著的情感色彩截然不同。

  像是在戰火中抱著幼子悲泣命運殘酷的母親,流淌下的淚水是黏稠的灰。
  像是在棺木前擁抱喪命的妻子,流淌下的淚水是濃郁的藍。
  像是在被燒毀的村莊前發出嘶吼聲的吶喊,流淌下的淚水是刺眼的紅。

  嘿——真是有趣。



  【六】


  人類是瑕疵物。無藥可救的淘汰品,早該廢棄的報廢物。
  擁有拖累思考的澎湃情緒,擁有脆弱得無法忍受的身體。
  還有狹窄又渺小的,思考模式。

  為什麼要創造出這種東西,這種生命存在有任何意義嗎。

  生命的存續時間短暫得連眨眼都顯得奢侈。
  無法忍受,無法忍受,這種無處不存有殘缺的——
  為何要創造這種沒有用的生命體。

  無法理解。



  【七】


  前輩不需要做出這樣的犧牲啊!還記得看見自己的時候,瑪修的表情有多麼難過。
  漂亮的眼睛因為蓄滿淚水而發亮著,從眼眶滑下臉頰的眼淚晶瑩剔透的,看得讓人不捨——文靜害羞的後輩,還是第一次展現出那樣強烈的情緒反應。

  沒什麼的,只是把一些東西暫時放棄而已。

  笑瞇瞇地說著話的少女御主,突然用刀割去了過長的髮尾。
  果決俐落的速度讓旁人都來不及勸阻,回神時溫暖的髮絲已經從她的指縫落下。當初用髮圈束著的暖橙,過肩的髮尾經過割捨後剛好貼合著耳旁——從背後看去,會以為是男孩子的長度。

  「別難過啊,瑪修。我只是現在沒時間當一個女孩子而已。」
  對女孩來說堪比第二生命看重的頭髮,被她輕描淡寫地捨棄了。

  「就用這個當成誓言——在拯救完世界以前,把我當成男人看待吧!」
  清秀的臉龐上綻放著的是一如初會時的燦爛笑容,有如沐浴著陽光的向日葵。割去了髮絲後看起來更加活潑,晃眼間真會以為是名個性開朗的少年。

  拋棄了女孩子的裝束與打扮,裙子、髮飾全部都放下了。
  與軟弱、與脆弱道別,拋下了做為退路般存在著的,柔弱哭泣的可能性。

  「別哭啊,瑪修比較適合笑臉哦。」
  光芒耀眼到讓人睜不開眼的短髮少女向落淚的後輩伸手,換上男裝的她用手指拭去少女臉上的淚水,朝少女遞出了手帕,吐出的話語也是滿滿的安撫。

  她的笑容坦率的讓人感到溫暖,但也為此感到難過。



  【八】


  曾經,我擁有自由。

  每天睜開眼睛,沐浴著陽光的少年向神致謝。感謝神賜予羔羊們得以接受暖陽的祝福洗禮,感謝神賜予這雙能夠看見美景的眼,感謝神的恩寵使我們能擁有祥和的安眠。
  經過簡單的進食,帶領羊群們於草地上漫遊——草地的翠綠,羊群的雪白,鈴鐺的響鳴和羔羊的聲音在風中歡快起舞,一如在母親懷中撒嬌的幼子。

  那是非常幸福,現在回想起來就跟夢一樣的時光。
  有時煩惱羊群們能不能吃飽,有時則愉快的演奏豎琴和羊群們共鳴,雖然偶爾有不長眼的野獸會來襲擊羊群,但那些都不算甚麼。

  改變一切的開端是甚麼。
  嗯,是甚麼呢。

  大概是先知的出現,以及預言吧。

  成為了王後只能將這一切塵封起來,深深鎖入心中。
  因為神是這麼期望他的,所以手自然而然染上鮮紅。

  翠綠色的夢,羊群們的聲音。
  妻子們甜美溫柔的陪伴,孩子們無憂無慮的笑聲。
  像這樣樸實無華的想法,正是他原先所規劃想像的幸福。

  不過也沒辦法啊,比起牧羊人,神更需要一個合乎心意的王。
即使自己曾經擁有夢,但是捨棄了那個的他倒是也不後悔,畢竟,那是神希望的。

  這是神希望的。
  就算那未來以人的角度來看,非常冰冷殘酷也沒有關係。

  他的一切都是神的所有物。
  牧羊人(王)是這麼認為的。